1988年 8月底，父亲送我去民中报到。仅仅从吉首到小溪桥，却是记忆中一条漫长的路，路上连一辆送伢上学的小轿车都没有。当时，民中的教学楼还是木质楼房，食堂阴暗潮湿，两年前建的展览馆庄重节制。父亲转身离开时，黄昏就要来临，我一下子慌了，不敢看他，更不能追他。上一次离开母亲子宫时人还没这么清醒，也知道再不能当众大哭。

很快，这残酷的感觉就被冲淡了。当我看见高三学生们在操场上打排球踢足球，他们男女混杂，看起来高大英俊，青春舒展。我就像一匹小马一样绕着场跑来跑去。 

后来，我跟外面的人讲起民中，总会夸大她的优美，好像附近有异域风情的音乐自动伴奏一样。讲多了，最后把自己也骗了。渐渐地，民中成为一个精致的传说，是贴在北上广游子凉薄心上的一贴万能怀旧膏。 

其实那时候民中很苦的，再往前数当然只会更苦。夏天还好，那时候全球变暖还不明显。冬天真冷，冻疮把大家的手脚养得像一对对紫红萝卜，课间休息时拖着一双木腿出来，站在走廊上攒劲跺，响声一片，残存的童年就此被跺碎。洗澡是奢侈，热水用桶拎进澡堂子里，兜头冲下一声怪叫，把青春期叫得山河破碎。

一人得了疥疮，全寝室蝴蝶效应，惯看不惊的医务室老校医看你进来，笑着说又来了一个疥（湘西念 gai）帮。早上 6点必须起来晨跑，小孩子根本睡不够，从校门口跑到七一化工厂一个来回，远看喘得像一座座小烟囱。下了晚自习，每盏路灯下都布着一团乱蛾，蛾影下簇着开夜车的人头。教室里还有赖着不走的，点上蜡烛囊萤映雪，甚至把铺盖搬了过来。 

我记得有个人去食堂路上是用跑的，这样六年省下的时间全用在读书上，离高考录取线就会更近一些。民中人拿命读书，是因为大家都明白，已经身在此山中了，已经退无可退了。 

还有一个原因是贫穷。高一的时候读过沈从文的一句话，湘西是中国的盲肠。登时三观俱灭，人去楼空。明白了如果你考不出去，将亲睹自己的命运像一截有头有尾的山路，被人缝在这深谷密林间。 

大城市的名牌中学生根本没见过人可以这么穷，我初中一个同班同学三年都穿同一件土纺的确良中山装，一双解放鞋，衣服扣子掉了用别针别住，眼镜腿断了用皮筋绑上。床是床单直接铺在床板上搭配一床腌菜坛子般的薄衾。没见他买过肉吃，靠辣椒米饭几根叶子菜撑到了初中毕业。 

但是人穷志不短，岳武穆的《满江红》是他教我唱的，怒发冲冠凭栏处，潇潇雨歇。哪来那么多一蓑烟雨任平生，细想来都是可堪孤馆闭春寒。扳指一算，民中六年有多少同学是被这狗日的贫穷逼走，走的时候皆嘴角纹路霸蛮，不吐一句软话。这些人写不进校史，但在回忆里面从未灰飞烟灭。 

80年代末全国流行气功热，波及民中，连我们初中部都不放过。气没练出来倒把屁练了出来，练得最好的屁放得最多，晚上睡前寝室里炮声隆隆此起彼伏。后来，气功热作冷，屁声渐息，反而有人晚上困不着，因为以前听惯了。 

90年代十亿人民九亿商，民中也搞过经商热，兴建校办工厂。我们的化学老师很骄傲地跟我们讲，校办工厂的肥皂制作精良，远销吉首。 

自然也有过足球热文学热，学生会曾办过文学刊物，其中一派尊崇沈从文的乡土风，另一派彰显街头流行风，从他们的诗作里大概能看到市面上谁正当红。比如流行派率先喊出“既然选择了远方，便只顾风雨兼程”之后，乡土派则祭出“命中只有八颗米，走到天涯不满身”作回应，至今我也没搞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但在一定要考出去的主题下，民中从来不是落魄文青和球场浪子的福地。 

1994 年高考结束后，我离开了民中。那一天，桃花村荒草疯长，真正的人去楼空。说好的天长地久没了，说好的汪国真席慕容罗大佑和沈从文都没了。只有遁去无踪，各奔东西。

后来我在北京当北漂，总有机会见到湘西人，大多都是从民中出来的。有当官发财的，有做企业高管的，跻身科技 IT精英的，牛人很多，纷纷为母校争得体面。还有远去纽约东京巴黎的，二十年间我亲自就送走好几个，看他们把包谷酸和蒿菜粑精神洒向全球。

常有聚会酒席，怀念民中成为当仁不让的主题。但大家都隐约感觉到，是这二三十年中国社会几度洗牌，让我们都没了归属感，与其说是对民中的怀念，不如说是对前路的茫恐。有时候我们嘴上念念不忘一件事情，其实动机是为了在心里遗忘它。后来我就提醒自己，不要用这种方式消费民中，有如好的表演总有一个停下来的节奏，复再自然打开。对待民中我们也应该自然打开，给一些耐心和时间，我们就会和她自然而非意志的重逢，在蒙蒙细雨中，在万丈阳光下。

那个夏天把芭蕉叶盖在身上午睡的男生，你成了凤凰城里的一个小官僚。那个曾去湖南莱孚足球俱乐部应聘的民中球星，你身后山操场的天空是红色的。那个坐在吉首通往北京的火车上，承认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的泸溪女生，你现在过得好吗。那个在安徽深山里二度创业的谢博士和泽彪同学，正在闻着早晨窗外飘来的牛粪香。那些处心积虑定居于大洋彼岸的中产阶级夫妇，你们在院子里种植小菜和腌制酸豆角。

当然，还有那些离开民中时露出不屈眼神的少年们，我曾在你们的神色里见过老民中的质地，被雨浇过，毒日头烤过，经过无数次磨砺后才发出的青亮的光。即便时间流成河，再深的大山也藏不住的一种光芒。 

   作者简介：湘西州民中94届校友。金牌编剧，代表作有电视剧《苏东坡》、《王者清风》、《刑名师爷》，电影《中国合伙人》、《亲爱的》。